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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虎作伥

2024/4/16 15:31:32   香无 阅读数:13

淅淅沥沥的雨夜,
我在一间破陋的小屋里,等待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人……
她真好看,像画了皮的鬼。
人家说这种鬼是人被老虎吃掉后变成的伥,再专门引诱新的食物供奉给自己的仇家。
她现在不想做伥了,想变回人。
她们以为世事就是这么容易的。
1.雨夜
是一个雨夜,好像所有的故事都会发生在这样的雨夜。
雨势不大,也不算小,滴滴答答,淅淅沥沥,不知何时起,不知何日绝。
水未能连成线,人行路上能看得清,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,即刻消失在虚无的前方。
在这样的雨夜里,我拔了电闸,起了小炉子,就着火光将门开了条缝,静静地等待着那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人。
我知道她一定会来,在弗无边际的雨夜里,这处羸弱的亮黄实在太诱人了。
很快脚步穿透雨帘,近了。
我起身向门口去,我的门“吖——”地一声,开了。
“有人吗?”
让我等到半夜的陌生女人果然来了,但我继续耐心地又等了一会儿,等到她问了第三次,等到她忍不住火光温暖的诱惑自己推开门进来,这才应了声。
“谁啊?”
陌生女人愣住了。她停在门口,我举着的手电光太刺眼,她遮了遮,眯着眼打量我。
然而很快,她明显地松了口气。
我有些好笑地摸摸自己的脸,也许我长得真的很像个好人。
“对不起、对不起,我一直不知道这个屋子还有人住……”
“啊,我不常回来。”
一直?看来原来见过这里。
“外面雨太大了,我迷了路,想找您问问,歇一下,天亮就走。”
“进来吧。”
我耐心地听她说完谎,侧身让路。
她满身沾着泥污,手腕受了伤,穿得不多,勉强遮住了重要的部分。鞋子少了一只,露在外面的脚趾尴尬地贴着地,看上去很脏。
我的房子很小,也破陋,房间紧紧地一个挨一个,被预制板隔开,彼此之间连呼吸都能听得很清楚。
我领着她进了那间勉强可以称之为客厅的屋子。
她湿透了,而我的小炉子里有火,她不由自主朝着火源靠过去,她的脚有些跛了。
“实在谢谢您,要不是遇到您,我还不知道得走多远……”
“难免的,最近老是下雨,电又停了,我才回来,还没收拾好,这屋子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,见谅啊。”
我打断陌生女人的话,她在黑暗中摇摇头。
我看见她一边的裤子口袋里鼓鼓囊囊的,我猜那应该是把刀,或者匕首,或者别的什么锋利的东西。
这是很正常的,在我们这种地方,不随身带,才是不正常的。
她把自己伪装得很像个本地人。
“这是怎么了呀,大晚上一个人,鞋子也跑掉了?”
“嗯。”
她很谨慎,嘟嘟囔囔地避开我的话,一个劲往火边缩,想尽快烘干湿漉漉的身体,看上去坐不直。
她的轮廓好看极了,若在白天,我一定能看清她鲜花一样的面容。
可惜了。
“我烧点水给你喝吧?”
“不用了谢谢,我休息一下,过会儿雨停了就走。谢谢您。”
“这雨——”我抬头装模作样地往窗户那儿看了看,“一时半会儿停不了的。”
“没事,我稍微歇歇就走,麻烦您了。”
“没关系没关系,你一个女孩子,不容易。”
我起身,她的眼神倏地跟上来,我转头往外,她不由自主地半蹲着站了起来,水从她身上滴滴答答落下,打在地上静悄悄的。
我停在正巧能被客厅看见的厨房门口,将准备好的水放在煤气炉上煮。
蓝色的火焰荧荧鬼鬼,我在被火焰烫化的空气边缘看见她又默默坐了回去。
“没关系的,我不喝水了。”
“还是喝点吧,到天亮时间还长。”
我等她,就是为了给她灌这壶水,哪容得了她拒绝。
我好笑地一边摇头,一边用两个搪瓷杯接了水,回到客厅。
“我真不喝了。”
她的语气有些急了,我把水杯放下,随手拿起一只吹了吹,抿了一下,还行。
她的嘴唇干干的,火烤久了,人就会渴。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这个杯子。
我把杯子递给她。
“喝吧,我不是坏人,没下毒。”
“我不是那意思……”
我笑起来,她的笑容尴尬极了,牙齿亮晶晶的,我不由得感慨,真是好看的女孩子。
好看的女人最会骗人了,这是殷素素告诉张无忌的。
她终于接过我的杯子,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。
“反正时间还早,咱俩聊聊天吧,”我这样对她说,捅了一下小炉子,火焰发出噼噼啪啪温暖的声响,“反正——咱俩都不是本地人。”
她的手指头在搪瓷杯上一下攥紧了,我知道她一直想摸口袋里的刀子,可她贪恋我给她的火光还有这一杯水。
人只要得到一点点好处,总会忘乎所以的。
“聊什么呢?”
“聊你怎么会在雨天跑来我家?”
“你家?”她的声音被热水浸泡后变得温润了,“这里是你家?”
“不然呢?”
我歪歪头,看着她。
她歪歪头,看着我。
2.人贩子
说故事前不介绍自己是一种常见的叙事手法,可以留足悬念,引人入胜。
可我不喜欢这样。我想先说说自己的故事。
我的故事很长,我也憋了很久。
周围的人都以为我忘记了过去的故事,只有我知道自己是演的。
那么接下来我就以演员作为自我介绍吧。
我是个优秀的演员。别的人在荧幕前扮演别的人的生老病死,喜怒哀乐。
我在生活里扮演自己。
我是我,也不是我。
我是一个被偷走的孩子,我拥有一段本该被偷走的记忆。
四岁,或者五岁时的某一个下午,我的家忽然换了。
人家都说小孩是没有记忆的,这话其实不够准确。在语言系统尚未建全的时候,小孩也有自己的记性,动物一样,原始的本能的记忆。
我原来的家长什么样,贫穷或者富贵,其实已经非常模糊了。
我只知道很小的时候,我有个妈妈,我的妈妈有一双有力的、干燥的手。
吃饭的时候,上街的时候,睡觉的时候,那双手一直陪伴着我,我得用两只手才能全部包住其中的一只,我很喜欢那上面的肥皂的味道。
在后来的一天,仿佛是一个眨眼,我的家忽然换了。
熟悉的家具没了,饭的味道变了,我的爸妈也不见了。
那双手,充满肥皂味的手再也没回来了。
我似乎哭了好久,被人抱着哄,往嘴里灌了些米汤,又好像被人呵斥,被打,被关在小屋子里。
再后来我哭累了睡,睡醒了哭,接着被哄,再被打……耳边吵吵嚷嚷的声音不绝,让人迷迷糊糊以为是梦。
再后来,为了不被打不被关,我努力不再哭了。
坐在陌生的桌椅上正常地吃饭,自己扣衣服的扣子,上厕所,晚上睡在陌生的味道旁,看着陌生的窗户外那陌生的黑夜。
后来的家里,没人知道我还记得这些。
他们只以为我很爱干净,从小到大,无论做了什么都喜欢用肥皂一遍遍洗手。
他们哪知道我只是想留住那股熟悉的味道。
只要肥皂味还在,我就有勇气提醒自己,这里不是你的家。
每天,每夜。
在和所谓的“父母”道晚安时,在和他们说早安时,在入睡时,在睁眼时,在开心或者不开心的所有时候,一遍一遍对着镜子提醒自己。
“你不是这家的孩子,你要找自己的妈妈。”
“其实你问得没错,”我对她点点头,“我不是这里的人,我小时候是被卖过来的,不过……”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下嘘了声,对她眨眨眼,“你别告诉别人,没人知道我记得。”
此刻的天还是黑黢黢的,没有应该划过的闪电,没有一瞬即逝的惊雷,环境安静得有些不够戏剧。
她看着我,眼神像穿透我,看向别的未知的地方。
我不说这话,她就不会说自己的事。
她不开口,我就留不住她,我的水也灌不干净。
这都是计划好的。
“……其实,我也是,”她包住自己的手,眼睛瞪得大大的,“我也是被拐卖的。”
这句话,她应该下来很大的决心才终于说出口的,“你是多大被卖的?”
“很小很小,我不记得具体的时间了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跟着他们住,直到现在。”
“他们没怀疑过你?就是……”她斟酌字句。
我摇摇头。
“你说买家,我的养父母?都没有。我告诉你了,他们不知道我记得。”
她的表情舒朗了很多。
我扭头看着她,开口问:“这么说……你今天是逃出来的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从哪里来?”
火噼噼啪啪,脆生生地响。木头被烧焦了一面,翻过来,被动忍受另一面的煎熬。
她往后指了指,我知道那个方向,先前已经有人来过的那个方向。
我嗷了一声,给两个杯子都掺了水。她放下杯子,拿起我的又喝了一口。
真好笑,她还以为秘密就在她手里的水杯中。
“真好,你也是。”她一顿,摇摇头,“哦,我不说你被拐卖真好,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”
“没关系,我明白。”
“我的意思是——真好,你能理解我,我能跟你说。”她舒了口气,放下水杯,和我的并排在一起,“我……好久没和人说这些事了。”
“真好,你不认识我,你也是被卖来的,真好……”她语无伦次,把脸埋在手心里。
我戳着小炉子,雨水依旧淅淅沥沥。
她继续开口:“我和你不一样,我才被卖过来几年,今年26岁了,以前的事情我都记得,家住在哪里,我的爸妈在哪里,我都知道的。你呢,你多大了?”她问我。
“他们说我21了,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呢。”
我笑笑,她也笑笑。
这就对了,大家都笑笑,秘密就都不是秘密了。
“你还年轻,机会还多。等天亮了,咱们一起走,反正没人看着你,你可以回去找你的父母。”
她对我发出邀请。
我戳着小炉子的手停下来了。
“那你呢,天亮了就回去?”
她顿了片刻,把水一饮而尽。我再给她续上。
她出神地、凄惨地笑起来,“我回不去了,我去找警察自首,”她停了下,斟酌字句,“我告诉你个秘密呀,我是被拐来的,可为了活下去,我后来也跟着他们一起,去拐了别人。”
我看着她,她看着我。
她真好看,像画了皮的鬼。
人家说这种鬼是人被老虎吃掉后变成的伥,再专门引诱新的食物供奉给自己的仇家。
她现在不想做伥了,想变回人,以为说了就没事了。
她们以为世事就是这么容易的。
3.她的故事
其实打一开始,我对你们隐瞒了件事。
等到这个女人贩子时,我不只看了她的脚,还瞄了她的头。头顶果然有一块头发硬邦邦地黏在一起,贴在头皮上。
那不是雨水的成果,是血块的痕迹。
人贩子受的伤在脑袋上。
头脑受伤的人行动自然会有偏差,运动起来身体无法协调,她的鞋子应该就是这样才在半路跑掉的,我相信她不会有多少力气,真要动手,她打不过我的。
所以我很放心地采取了第二种方式,让她进了屋。
如果这些是你们想知道的。
我为什么了解?因为我是个大学生,今年大三,学的医,外科。
我是这个小地方飞上高枝的凤凰。
我的养父母,也就是我的两个买家,在通知书来的那天敲锣打鼓带着我去各家各户接受别人的道喜,我非常听话,叫他们爸爸妈妈,按规矩喝酒,敬酒,递烟。
从那之后,他们终于彻底放开了我的绳子。
他们在我听话时对我还算客气,不经常打骂,也不太逼我干活,甚至后来让我读了书。
他们买我是因为他们自己生不出小孩,所以用钱换走了别人的亲缘。
在很小很小,小到我还不会掩饰情绪时,我的恨意昭彰。
我成天琢磨着幼稚的杀人方法,企图用锅碗瓢盆制造意外弄死他们。
后来,我在他们卧室的床下找到一间暗格,里面最深处藏着一张照片。
照片上,年轻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。
我摩挲着照片,认真看着每个角落,仔细地记住。我想那就是我和我的妈妈。
那一刻就像什么开关被按下,我反应过来,小小的自己是杀不死他们的。
于是我寄希望于长大,期待着哪天条件成熟,可以用这张照片当做证据,让他们坐牢,让他们后悔,让他们在邻里之间身败名裂。
再后来,经历了无数次的打骂和关黑屋后,我想得更透彻了。及时杀死他们,那些被偷走的时光也回不来了。
我要有大好的前程,我要得到他们的彻底信任,这样才能找到妈妈。
很快,我在十三岁变乖了。
起初他们是疑惑的。可我演得太好了,好得由不得他们不信。
他们开始说我长大了,懂事了,没有白养活我,也开始美滋滋地计划以后的养老。
就这样,我省吃俭用,存了很多他们不知道的钱。
我努力收集信息,看每一期的地方报纸,不错过任何寻人启示。
我拼命学习,考更高的分数,为了把志愿报得更远一些。
我相信有那么一天,我能找到那双充满肥皂味的手,能再次透过发黄的照片,和直勾勾看着我的妈妈的眼睛对视。
到那个时候,我会挺胸抬头告诉她:“妈妈,我一天都没有背叛你,我一天都没有忘记你,我一直在找你。”
随着年龄的增加,每当想到这里,我都会感到愈发强烈的、无边的苦楚。
我不敢再往下想象,当我真正的妈妈听完这些话是什么表情。
骄傲于我的坚韧吗?
悔恨多年前粗心的转身吗?
嚎啕地,呼天抢地地大哭吗?
我不敢想象她这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,会不会变成疯子和傻子,会不会像电视里那样,变卖了一切在荒芜的城市里拼命呐喊我的名字,会不会无数次回到当年弄丢我的地方苦苦追寻?
我想她会这样的。
我一直是这样认为并且坚信着的。
这种信任支撑我度过了童年和少年,直到现在,它成了我活下去的所有理由。
我将目光从小炉子上挪开,看着这个雨夜里,被我等到的女人贩子,发自内心地仇恨她。
我的人生就是被这样的人毁了。
我真正等待的人,永远不会出现了。
而这伥鬼还在喋喋不休,像十几世没有说过话的动物那样颠三倒四。
她说最开始,自己是被人骗来的。后来她也开始在网上骗别人,在线下偷孩子。
她做这些事都是因为没办法,不做就会被打,打了几天不给吃饭,甚至可能再被转手卖掉,被卖出国,被卖到边境,被卖到没有人烟的地方。
那么与其自己死,不如别人死。
“我没办法啊。”
这是伥鬼重复得最多的一句话。
“那他们看得这么严,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呢?”
“前几天,我又被他们逼着在商场里带走了个小孩,十岁了吧,不太高。”
“有点大了。”
“嗯,已经懂事了,他醒过来就想打我,被我们压住了。”
“他肯定被打了吧?”
“不止,被打到真的怕了,只能跟着我们。我告诉他这辈子算是完了,认命吧,都是命。碰到我,也是命,合该的。”
伥鬼颤悠悠地叹了口气,我起身再给她添了一杯水。
她看起来好渴,嘴唇干干的,裂开了口子。
“今天早上,我把那孩子带到交易的地方。这么几年,他们知道我身上不干净,也跑不了,就都信我了,只派了一个人跟着我过来。我本来是想直接把小孩给了买家就回去的,可是到了休息的地方,那孩子看着我的手,偷偷问我的伤还痛不痛。”
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,有一片淤青。
“这是第一天被他弄伤的,一直没好,手上也没啥力气。可他记得,还问我。我晓得他是装出来的,但不知道为什么,我突然就不想把他给别人了。”
“你放了他?”
伥鬼轻轻点点头,指了指那块被血覆盖得硬硬的头发。
“喏,这里也是那小孩打的。下手挺重,可打在我头上之后他又心软了。人啊,就不该心软,真的。”
“你让他打的?”
“你看什么都瞒不住你,你是谁啊,为什么一下就能懂我。我让他打这么一下,就算很痛,我和他之间的账也算了了,我可以不欠他了。”
你们看,伥鬼还是想变回人。
“那后来呢?”
“他打了我之后,害怕极了,转身就想跑。他打得很重,我当时晕晕乎乎的,只能拉住他说:‘你想活,我也想活。怎么办,怎么办?这可能就是天注定的,咱俩各跑各的吧,看能不能活下去。’
“我还是给了他钥匙,给了他点吃的,给他指了这条路。这条路我经过太多次了,每次都不敢多看,害怕被他们察觉,只能一次记一点,我只记得原来很远地见过你这房子,可我不知道里面还有人。我撑着和那孩子说完,又晕了阵,等我醒了,他已经跑得不见了。我赶紧也溜出来,这是我第一次上这条路。”
小孩跑了,伥鬼没提和他们一同过去的看守最后怎么了,也许是不想说,也许是不敢说,不能说。
她说我懂她,也许她也懂我,就像动物一样,彼此闻着血腥味就会迅速聚拢。
所以合该她跑进我这间屋子里,合该我等到了她。
伥鬼重新拿起杯子,她还是刻意选了离她更远的我的那只,这是她故意调换的第四次水杯了。
她大口吞咽着白水,我烧水的速度快赶不上她喝水的速度了。
雨小了。雨声小的时候,很多别的声音就会暴露出来。
这个小屋很小,很独立,在路上很显眼。
这不是我养父母的房子,是我过去的家。
我已经找到我的亲生妈妈了,就在两天前,就在我读书的那个城市,离我买家住的地方只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。
我后来才知道,自己一直和那股肥皂味很近很近。
我重新回到厨房烧水。
我是怎么认出妈妈的呢,说来很奇怪。
我是医学生,相信科学。但世界上总有一些科学之外的我们好像无法参透的事情。
比如我曾化名登过报纸,曾经在偏僻的厕所写过隐晦的求助字条,曾经在一元的钞票上留下信息,曾经偷偷暗示路过的陌生面孔……
我曾用尽一个小孩能想到的所有招数去寻找我的妈妈,除了离家出走,因为我无处可去。
我一直活得提心吊胆,害怕被我的买家们发现,害怕被发现后未知的可怖的所有噩运。
而我也一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。
可后来,就在通往大学的马路上,我和一个男孩错身而过。突然我就停下来了。
那瞬间我的毫毛倒立,心脏纠紧,血液凝固——总之那瞬间,我觉得自己不能错过他。
我急急忙忙地转身跟上男孩。
他背着书包,长得瘦瘦高高的,穿着高中的校服。
他毫无知觉地来到了一个居民区,房子看起来不错。他进了一个单元,我尾随着他上了电梯。
他一直在低头听歌。他单纯极了,从未设想过世界的恶意。
我的手在裤兜里攥紧了。
他在11楼下,我按的是12。
当我离开电梯,飞快地从楼梯往下走时,高中生刚好开了门,门里的声音轻轻脆脆地叫他的名字。
“今天怎么这么早。”
那声音让我的血液恢复了流动,他们在血管里呼啸着带着刀锋般锐利的悲鸣。
我从楼梯上探出头。
高中生回过脸,茫然地看着我。
门里的女人走了出来。
她长得很好看,一点也不老,精神不错。
女人仰头,和幼年我用尽全力,在黑暗的小屋子里就着一点点灯光,看清的照片上的女人有七分神似。
“你是?”
他的母亲只问了这一句,而后忽然哑巴了,嘴巴一张一合的,像条离岸的鱼。
我猜,那一瞬间我血液里的刀锋应该换到了她的体内,才让她露出了这样千疮百孔的表情。
“你先进去。”高中生的母亲这样对他说,声音像老了十年,然后迟疑着,她对我伸手招了招。
4.我的故事
窗外的雨势更小了。
我回来坐下,刨着木屑灰,往里面添了新柴。
伥鬼捧着水杯出神地嘀咕。
这是我们喝掉的第三壶水,差不多了。她还没发现。
“唉,不知道那孩子跑去哪里了。我给他指了路,可他还太小……”
“小男孩都机灵,只有这一条路,他会走对的。”
我笑着回答。
火光中,她忽然停下来了,抬起头看着我,认真的,若有所思的。
她的表情有趣极了,五颜六色的,一会儿白,一会儿红,丝毫不加掩饰。
“从一开始,你为什么会让我进来,为什么听了这么久还是不害怕?”
我皱起了眉。她分明是意识到的,却跳过了第一个问题,直接问到了事情的本质。
这样就没有戏剧感了,冲突就不够强烈了。我这泼天的恨意就得不到释放了。
她本应该问我,“我从没提起,为什么你知道那是个男孩子?”
然后她应该再问我,“这里是不是曾有个小男孩来过?”
这个边陲小镇,常年有人口失踪,我们这里三生教育天天学,人人都十分机警。
那么,我为什么会在雨夜,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中,静静地等待,直到她的敲门声响起呢。
我刨着木屑灰的手停了。
“因为好奇呀,”我扬起脸,也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严肃还是微笑,“我好奇为什么你愿意放了那孩子,也很好奇你为什么想要自首。忘了过去,重头再来是这么简单的事吗?”
火光中,我一直盯着伥鬼,她的脸色和刚进来时比还要惨白,结痂的硬壳已经有所松动,液体凝结在她的发梢上,落下后将她的影子砸得四分五裂。
其实只要再一步,她就能得救了。
再往前不到两公里,有一个稀稀落落的住宅群,有我妈妈过去的旧相识们。妈妈离开后,他们也陆续搬了家,只剩下这个旧房子孤零零地伫立在这儿。
所以伥鬼当时只要再坚持一会儿,就一定能在不远处找到真正愿意帮忙的人。
而她却敲开了我这间门。
真是可惜了,就像她问那孩子的一句话:“你想活,我也想活,怎么办,怎么办?”
男孩嘴里反复念叨的人贩子,就是她。
房子的外面传来颤颤的动静,像是人的呜咽。
其实这个呜咽声已经持续了很久了,是她不用心,没有发现。
伥鬼一下静默了,身子缩回去,虽然坐不直,却也强迫自己挺起了腰。
我看见她没受伤的那只手偷偷地摸下去,贴在了裤兜上。
她之所以接受我的邀请进来,是自负能打得过我吧,毕竟我长得瘦瘦小小,还是个女孩,我也很好看。
好看的女孩都会骗人的,金庸从一开始就说过了。
“那是什么声音?有……人在外面?”
伥鬼问我。
我看着她,继续笑,我仰头喝完了水。
她不由自主学着我的样子,用眼角瞥着我,也喝完了她自己手里的那份。
我远不如她喝得多,但此刻我还是希望能去趟厕所。
她呢,喝了这么多水,一点尿意都没有,是为什么,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。
“啊,对,有人。”
我这样说道,跟着站起了身。
她放走的小孩就在我的房子后面关着呢。
我用湿麻绳捆了他的手,丢在篱笆墙后。他那么小,力气小个子也小,看起来饿了那么多天,还有些发烧,绳上的水少一滴,力道就会大一分,他是挣不开那绳子的。
这都是命,谁让他看见了。
他如果直接来敲我的门,说不定我不会开,也说不定我会给他送来一杯干净的水,就像给这个伥鬼一样。
可他偏偏就要自作聪明,绕到这房子的后面,看见我正在做的事情。
我把妈妈埋在了我和她共同生活过的房子的后面。
那天下午,我的妈妈招手,把我带出了单元楼,带到了他们小区外的咖啡厅,点了两份喝的,推了一杯到我的面前。
我盯着咖啡出神,不敢正视她的眼睛。
直到她颤巍巍地问:是你吗?
我一个字的应答荒腔走板。
她仿佛正努力克制着巨大的冲击,她的悲痛在我面前山呼海啸,正从瘦弱的身体里疯狂涌动而出。她伸手抓住了我的手。
我抬眼看,她的嘴唇很薄,再往上看,她的鼻翼闪动着,眼睛里滚进了大颗的泪珠。
怎么不是呢,妈妈。
我就势把头埋她的手里,闻到她手心的味道。
不是肥皂味的,说不上来是什么。湿湿的,也不干燥。
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。
这么多年呀,我从不知道,自己和她是这么近。
上学的地方和买家的房子,只有2个半小时的路程啊,妈妈,我却走了一辈子那么久。
妈妈发出了第一声悲鸣,接着是第二声。
我一直等到她的哭泣结束,她精疲力尽地瘫在椅子上。而我终于像前半生不断预习那样,问出了那句话。
“妈妈,我一天都没有背叛你,我一天都没有忘记你,我一直在找你。你呢?妈妈。”
她没有拥抱我,也没说更多的话,深深地看着我,眼睛像要把我烧出个窟窿。沉默有时比言语表达的更多。
我不死心,又追问了一句。
“我可以跟着你回家吗?”
这次她的表情终于有了裂纹。
她的嘴唇又颤抖起来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你回去收拾一下,记得不要声张。今晚八点还在这里见……妈妈带你回家。”
我贪心地,认真地,像多年前看照片那样看着她的样子,跟着听话地起身,听话地离开。
那天我没回去,给舍友打了电话,描述了自己快乐的一天,在她的调侃声中,在咖啡厅附近随便找了个地方,等到了晚上。
黑夜的好处是可以洗去一切。
我在黑夜里方便地痛哭,没人能嘲笑我的狼狈。
妈妈是骗我的。
她骗我的样子太用力了,让我有一些瞬间,恍惚觉得她的悲伤也许是真的。
可我是个好演员,从小到大我都装作不记得过去的任何事情,不让自己露出任何憎恶的表情。
我太清楚人在演戏时是什么样子了。
我在街对面,看见咖啡厅的角落处,在阴影里坐着的是我的养父母,我的买家,我妈妈的买家。
他们不该在这里的,就像我不该来这儿一样。
第一个问题是:才见第一面,妈妈怎么会认出我,并且没有丝毫的犹豫?
所以我想,她一定在见面时就知道我是谁了。
第二个问题是:她为什么会知道我的样子呢?如果不是今天,是去年,是前年,她也可以一眼看出来吗?
所以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我的照片。
那么第三个,也是最毛骨悚然的一个问题来了:是什么人,会拥有我成长过程中的照片,又全部给过她呢?
呼之欲出的答案,就藏在这间咖啡厅的角落里的树影后面。
我的养父母,我的买家,也是我亲爱的妈妈的买家。
他们是同乡人,熟人,甚至可能是朋友。
妈妈。你和我约好的咖啡店每天七点五十打烊。
你特意让我在没人的时候过来,是想做什么呢,妈妈。
而你说的“家”,到底是哪一处呢,我亲爱的,丢失了十几年的,我苦苦追寻的妈妈。
我所有的坚持活成了笑话。
我猜对了,可猜到和亲眼证实是不一样的。
【尾】
我不是被拐卖来的,我是被妈妈卖给那两个买家的。
在我无数次提醒自己不能忘记的时候,我的好妈妈就在不远处,和他们沆瀣一气,洞悉我的近况,了解我的行踪,确保我不能靠近过去的真相,不要打扰她现世的安稳。
我大好的年华,这样多被辜负的时光,都陪葬给了笑话。
她还是看到了我留在她包里的纸条,她在不远处的咖啡店里,和买家们一起气急败坏,如坐针毡,如芒在背。
我让她回去,回那个我们曾经共同短暂生活过的,已经被遗弃的小房子里去。
妈妈以为我已经知道小房子在哪里了。
妈妈按照约定没有带上买家两口子,我猜他们已经做好的约定,我也带上了手机,等待杀死伥鬼后会来的那个最后的电话。
妈妈孤身来了小屋,我跟在她后面,像影子一样自然。
无论如何,妈妈还是如骗我时说的那样,带我回家了。
不知道当初他们的交易是否就是在这里进行的呢。在太阳下山前,我来到她的身后,把铁锹精准地打在了她的颅骨上。
她扑簌簌地倒下,在地上静止了一会儿,又缓缓地蠕动。
我在她身边挖坑,她侧头看着我,嗫嚅着,急促地说些求饶的话。
“我没办法呀……”
有个小坑了。
“穷啊……没钱怎么活……”
铲子碰到石头了,换个方向继续挖。
“你现在不也,不也活的很好吗?”
有形状了,她的声音小了,断断续续。
“何必呢,你打我一下,就当我还你了,何必呢?何必呢……妈妈也很苦啊,你理解的吧?对吧?何必呢?放了我吧,我还是你的妈妈,何必呢?”
她是被我打蒙了吧,头骨很硬的,不会一下就死的,裂纹是慢慢攀爬,慢慢产生的。
所以她以为自己还有得救。
我挖坑的中途喘了口气,看着她的样子差点站起来了。
我是个笑话,不过她不也是嘛。
她用尽力气,问我何必呢,她还在劝说我,她还想活。
她想让我打了这一下就算了,她想从伥鬼变回人。
可我回答不了她的问题:何必呢。
是啊,何必呢。
开始掩埋她时,妈妈已经不大动弹了。
太阳是在那个时候暗的,雨也是那时候开始下的。
可我的恨意泼天,再多的雨水也没法平息我的愤怒。
我狠狠地,用力地埋她。
我的电话响起来,买家两口子在那头恶狠狠地叫嚣,虚张声势地叫嚣。
他们骂我是恶鬼,天杀的贼,赔钱货。说看不出我小小年纪有这样黑暗的心思,说白养了我,说就不该供我读书,应该卖掉我,说自己不容易,说我们毕竟一起生活了十几年……
我听着他们的叫骂,看着那只露在土壤外面的冰冷的妈妈的手,她的手终于干燥了,却又被雨水打湿了。
我把它踹进土堆,压实。
我想要的肥皂味再也回不来了,我能怎么办,我该怎么办。
“我已经把她杀了。”
电话那头一下安静了,我仰头,雨水掉进我的眼睛又流出来了,妈妈。
我连哭泣都只敢在这样的雨天里。
“我走了,不会再回来,你们敢的话就去报警吧,不过你们敢吗?”
过了很长的时间,对面挂了电话。
伥鬼啊,所有伥鬼都想变成人,最差也不能被人看出自己这伥鬼的身份。
逃出来的小男孩也是这时候发出动静的。
他跑不快,被我抓住了,用发烫的舌头说着含糊的话,求饶的话。
他告诉我有个女人贩子抓了他,给他指了这条路,放了他,他就快回去了,求求我。他快能回家了。如果我需要,他甚至可以帮我一起抓住那个女人贩子。
他说女人贩子被他狠狠打了头,流了好多血,他相当于也杀了人,不敢告发我的,求求我。
他求我干什么呢,我没有家了,谁都回不去了不是吗。
不过至少这孩子告诉了我,我还应该继续在这里等待那个知道他行踪的、毫不相干的陌生女人。
我冷淡地看着眼前这个将死的女人贩子,伥鬼。
我对她的故事毫无兴趣,等她进来,诱导她说话,不过为了斩草除根,不能有人知道今天这里曾经出现过一个孩子。
不能有人知道今天这里出现过我。
被我等来的伥鬼看着我,嘴唇哆嗦着,一定还在疑惑为什么自己忽然用不上力气,为什么明明不断和我交换着水杯,却依旧被下了毒。
黑夜隐藏的不只有我的狼狈和痛哭,还有她早已汹涌的血流。
受过重伤的人,不能大量饮水,这是常识。
她起不来了,头上受伤的地方神经那么密集,血量那么大,还被我灌了那么多的水。
我让她坐在火边,让她血液的流速加快,稀释了她的细胞,让她说话,让她口干舌燥,再喝更多的水。
我把一个杯子擦干净后,重新塞进她的手里,另一个装回了来时的背包。
我甚至不需要做任何动作她就会死了。
屋外已开始缓慢地发白。
我抬眼迎着阳光该来的方向,只觉得这场迟到了十几年的小雨,实在太过漫长了。
(《为虎作伥》香无 /著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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